发布时间:2019-05-17点击数: 4809
陆羽著述《茶经》时,对风炉的形制做了很详细的描述,尤为特别的是在风炉上铸了六个字“尹公羹”和“陆氏茶”。陆羽认为“陆氏茶”是可以与“尹公羹”相媲美的,这是致敬,也是一种自豪。
尹公羹是什么?尹公羹就是尹公做的羹。羹,中国传统食物,指五味调和的浓汤。陆羽提到尹公羹,是因为唐代煎茶法在陆羽改革之前,就是将茶碾成粉末,然后调入盐以及各种调味材料,煮成类似于浓汤一样的东西,这种煎茶法,其实跟羹的作法没有本质的区别。陆羽身处那个时代,并不能摆脱那个时代的窠臼。虽然陆羽提倡清饮品茗法,却也只是对传统唐代煎茶法的一种扬弃,加入适量的盐以调味依然是其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
茶在进入人类的视野之初,最主要的功能就是食用,药用及其它价值和地位都是非常低的。今天人们之所以认为茶在历史上的药用等价值,其实都是对所谓神农氏“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说法的想当然理解。茶,天生就是好食材好饮品,而不是一剂好药。当然,茶在历史上一度曾经被试着作为一种治病的药,只是没有什么用处被放弃罢了,要不然现代医学也不会提醒生病的人在服药的时候不要喝茶,因为怕影响药效。陆羽《茶经》中说的“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就是引用自所谓的《神农食经》,从一个侧面证实了茶就是作为一种食物形态而存在的。
在梁萧子显撰写的《南齐书》中的《武帝本纪》记载永明十一年七月诏:“我灵上慎勿以牲为祭,唯设饼、茶饮、干饭、酒脯而已,天上贵贱,咸同此制。”祭品是什么?当然是神灵或者先人爱吃的食物或饮品了,肯定不能拿药来祭祀吧。唐宣宗大中十年杨华的《膳夫经手录》记载:“茶,古不闻食之,近晋、宋以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至开元、天宝年间,稍稍有茶,至德、大历遂多,建中已后盛矣。”晚唐诗人皮日休在《茶中杂咏》序文中评说:“自周以降及于国朝茶事,竟陵子陆季疵(陆羽)言之祥矣。然季疵以前,称茗饮者,必浑以烹之,与夫沦蔬而啜者无异也。”可见,将鲜茶或者干茶煮成茗粥或者菜蔬用来填饱肚子,的的确确是中唐以前茶的主要用途。今天云南少数民族还保留的“腌茶”和“烤茶”的方式,就是茶叶食饮的化石标本。
陆羽将陆氏茶与尹公羹并列,从饮食层面去理解,这就是属性极为相近的两种食物,从烹饪方式到形态到口感,都是可以相媲美的,这是陆羽对陆氏茶的骄傲。
还是来讲讲尹公吧。
尹公就是伊尹,伊尹的第一个身份,是一个厨子,后来才成为商汤的授业恩师,被誉为华夏有史以来的第一位谋士、第一名相。历史上类似的组合还有:姜子牙和周武王、范蠡和勾践、诸葛亮和刘备等等。陆羽将自己和第一名相伊尹相提并论,其自视之高可想而知。
伊尹是个弃婴,因为在有莘国的伊水边被收养,所以取名为伊。伊尹自幼被当做庖人来养,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大部分时间是躬身务农。在务农期间,伊尹花了很大的精力精研厨艺与体会尧舜治国术。后来被当做有莘国的陪嫁品送到商国,因为精于厨艺,便被安排在厨房工作。为了见到商汤,伊尹设了个局引商汤上钩,对菜的烹调大动手脚,要么咸得下不了口,要么淡得无味。无常的饭菜引起了商汤的注意。就这样,伊尹得到了与商汤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伊尹以惊艳的厨艺和娴熟的政治才华征服了商汤,并造就了一个强大的王朝,伊尹的一生,几乎决定着商王朝的走向。伊尹以美食言说政治,成了美食政治学、励志学的开山鼻祖,也被称为中华厨祖。老子后来总结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庄子说“庖丁解牛”之类,都是借厨子来总结伊尹以来的美食、政治与人生的关系。
如此看来,尹公羹虽然字面意思是伊尹做的美食,但实际上是伊尹的政治理念和施政纲领。陆羽在风炉上铸这六个字,难道是说陆羽想向伊尹看齐,以茶言说政治,实践他的政治理想吗?
还是让我们走进历史深处,去探秘陆羽真正的心之所属吧。
陆羽的登场与伊尹如出一辙。陆羽生于公元733年,与伊尹一样是个弃婴,同样是在水边被捡到收养。其一生当过和尚,也做过戏子,同时还是个诗人、剧作家、地理学家,虽然日常交游多有显贵,然而他并没有借此踏上仕途施展政治抱负,终归是在茶道中找到归宿。
在陆羽的自传中,有个人引起我的注意:“(陆羽)常扁舟往来山寺,随身惟纱巾藤鞋短褐,往往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夷犹徘徊,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故楚人相谓,陆子盖今之接舆也。”就是那个“歌而过孔子,孔子下欲与之言,却又趋而辟之”的接舆,就是那个“昭王时,政令无常,乃披发佯狂不仕,时人谓之楚狂也”的接舆,陆羽在自传中以接舆自许,虽假楚人之口,却道出内心之言。陆羽写自传时29岁,其时安史之乱已是尾声,大唐却不再是那个开元盛世的大唐,就算有所政治抱负,恐怕也于兵火中灰飞烟灭了吧,怪不得其纵情山水之间,遍访山寺野观,日黑号泣而归,如此性情,何谈抱负?“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诸葛亮这句话想来正是陆羽当时心情的写照吧。那就归隐吧,毕竟别有山水好怀抱。
陆羽归隐了,就如同另一个版本的伊尹。在那个版本里伊尹做起了隐士,等商汤请了五次,才欣欣然出山做官。中国历史上本来就有很多通过隐士身份获取名声从而达到出仕做官的典故,终南山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山中有很多待价而沽的隐士啊。陆羽是否也在玩这种套路呢?陆羽一生交游极广,官、隐、士、僧等名士,只要志趣相投,无所不往来,其才华与抱负也深得唐皇欣赏,官途可说是一片光明。可是陆羽说归隐竟然就真的归隐,他所写的一首歌正体现了他的志向所在:“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竟陵城,陆羽的出生地,虽然陆羽在自传中表达了自己“不知何许人也”的哀伤,可是竟陵城实实在在地放在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一个总是对故乡念兹在兹的人,用情如此之深,怎会向往庙堂之高呢?
归隐了,不谈政治抱负了,尹公羹和陆氏茶也就可以回归作为羹和茶最本初的面貌了。当代茶圣吴觉农在其《茶经述评》中认为陆羽铸的这六个字说明他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此观点余深以为然。陆羽为风炉铸上六个字,想表达的不是他的政治理想,而是回归本初的陆氏茶对尹公羹单纯的致敬,是作为茶领域的宗师对美食领域的成就至高者的致敬,同时更是对自己专业领域内所达到的成就的自我肯定,是自信,也是自豪。就像孔夫子以《周礼》致敬老子的《道德经》,就像小野二郎以寿司致敬早乙女哲哉的天妇罗,就像周星驰以《喜剧之王》致敬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就像......这种宗师之间的相互致敬,在历史中比比皆是,唯有宗师与宗师惺惺相惜。
陆羽虽然隐居了,却隐居不隐迹,以茶交友,出入豪门,广交名士。自隋代首倡科举以来,至陆羽著《茶经》所处的中唐,已历时近两百年矣,学而优则仕这样的儒家训谕早就深入人心。学而优则仕的学是学什么,不就是学习各种经典吗?其时,天下寒门皆是读经入仕,而遍数古往今来能够列入经的行列的,则屈指可数。陆羽以经命名自己的茶书,这样的志向不言自明。《茶经》一问世,便流传天下,被奉为经典,陆子之名也随之传遍天下。对了,“陆子”的称号可是了不得的,古往今来能被称为“子”的,像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列子、孙子、墨子等等,哪个不是立言立说开宗立派的宗师人物?陆羽在自传中,开篇即是“陆子”二字,善哉,其自视之高峨峨兮若泰山!
如此看来,陆羽在写下尹公羹和陆氏茶六字时,想必会想:尹公羹可以让伊尹成为史上第一名相,我陆子虽然志不在仕途,但陆氏茶何尝不能让有志于此的人借此进出庙堂显达于天下。这是宗师的自豪,也是对“茶之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的注解。
陆羽之后的茶确实逐渐登堂入室演变为充满仪式感的精神食粮。“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出自汉代司马迁的名言,词句虽然朴实,却也道尽了如同西方现代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所阐述的人间至理,陆氏茶在摆脱了物质层次上升为精神食粮之后,实现着人们对社交、尊重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
我想,这才是陆羽真正的抱负所在。今天,我们重读经典,在字里行间,看到陆羽作为茶人对自己的自信、自豪乃至自傲,也坚定了我们对走上茶之路的信念。
以上!
叶较瘦88
2019.5.17
附录:
陆羽煎茶法:
在煎茶前,为了将饼茶碾碎,就得烤茶,即用高温“持以逼火”,并且经常翻动,“屡其正”否则会“炎凉不均”,烤到饼茶呈“虾蟆背”状时为适度。烤好的茶要趁热包好,以免香气散失。
至饼茶冷却再研成细末。煎茶需用风炉和釜作烧水器具,以木炭和硬柴作燃料,再加鲜活山水煎煮。
煮茶时,当烧到水有“鱼目”气泡。“微有声”,即“一沸”时,加适量的盐调味,并除去浮在表面、状似“黑云母”的水膜,否则“饮之则其味不正”。接着继续烧到水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即“二沸”时,先在釜中舀出一瓢水,再用竹筴在沸水中边搅边投入碾好的茶末。如此烧到釜中的茶汤气泡如“腾波鼓浪”,即“三沸”时,加进“二沸”时舀出的那瓢水,使沸腾暂时停止,以“育其华”。这样茶汤就算煎好了。
饮茶要趁热连饮,因为“重浊凝其下,精华浮其上”,茶一旦冷了,“则精英随气而竭,饮啜不消亦然矣”。
饮茶时舀出的第一碗茶汤为最好,称为“隽永”,以后依次递减,到第四五碗以后,如果不特别口渴,就不值得喝了。